專欄｜《孤味》影評：妻子、情人、與隱身的男性，家庭空缺該如何彼此守護

總是有這樣的故事：

就要苦盡甘來時，失聯已久的父親突然過世，這才終於回家。母親怨氣未消，而照顧父親、陪伴父親走最後一程的「那位朋友」，沒名沒份，只能在門外暗自啜泣。

孩子有的像爸爸，有的像媽媽，但是在失重的家庭裡，總會發現他們都在抗拒，都不願像個孩子。但這通常是後來的事情了。

像是攤開舊情書，畫面回到三十年前：撐起家裡的爸媽彷彿兩棵大樹，捧著月亮洗臉嬉鬧的夏日夜晚，大孩子們吃滿嘴，爸爸捧著媽媽的臉，媽媽哄著嬰兒睡，大家都在各自的位置上，繁花正盛月正圓。

後來父親的情書成了離婚協議書，母親始終沒簽名，從此母親的人生是一屋三女四季，就是沒有了兩人。

父親不再回家，家裡開始了長長的填空遊戲。有意識的或無意識的，大家把自己或他人填進了父親的位置，像是要幫家裡找回平衡，但填空總是落下縫隙，失重的關係彷彿隨時會崩塌。

「不用跪！他又沒養你們，跪什麼？」

父親隨性不羈、風流多情，大女兒個性太相像，因為懂得父親，卻成了怨懟的替代品，母親指著罵，怨言像是穿越時空的控訴。大女兒阿青說自己是風箏，生來只為漂泊逃離，有著深深的恐懼，不敢愛人、也不敢被愛。

父親一事無成、讓母親失望，二女兒阿瑜看似最聰明，其實最傻勁，努力讀書功成名就，只為了讓父親回家、讓母親驕傲。中間的孩子一直努力掂腳，不是因為想看得更多，只是想被更多看到，很怕一不小心就被丟下

父親早年離家、拋妻棄女，三女兒佳佳就不離不棄，年紀輕輕一心守著母親，想為母親分憂解勞，想一肩扛起一個家。知道得最少，所以關係最好，成了唯一見到爸爸最後一面的孩子。

後來誰都沒能成為父親，母親抽屜裡的情書依舊清晰，誰都沒能讓母親滿意，母親也學不會放心。像佳佳說的：「我媽就是這樣，不讓人家做自己喜歡的事，再來怪人家什麼都做不好。」

「蔡阿姨對阿爸是真心的，同樣是女人，難道你不能了解？」

圖片｜電影《孤味》劇照

一場喪禮，兩種聲音，一邊誦經一邊作法，還有一邊事不關己。父親後來不再風流漂泊了，他躺著，就這樣靜靜地躺著，被「那位朋友」送回家。母親不甘心，不甘心中卻又帶著傲氣：

「我是他的太太。」

這段三角關係是一道尷尬的料理，在靈堂的蓮花桌上熱騰騰擺上。母親的執著和不解，紅粉知己的嫻靜和相陪，原配和情人，來不及簽的離婚書約和結婚書約，再添上漫長時光的發酵，揉雜成一道無法言喻的味道。

是孤味嗎？還是「沽味」（guo mie）？這段關係，所有人都孤獨，所有人都不放棄追逐。

那只遲遲沒簽的離婚書約，在阿青身上又上演一遍。母親數落阿青，話語間指著的都是父親。

「人真的很奇怪，明知道對自己有害的，還是會一直去做。」

家庭裡我們誰也無法代替誰的角色，每個角色都有存在的使命，卻總有人缺席。孩子的愛純粹，在父母一方離開時，會不由自主地去越位填上，或是父母執著而無法放下，自動把孩子轉換了位置。然而錯置的重擔、期待、責任和壓力，一旦累積，便會失重、失落、失去自我。

像是那一個情緒爆發的晚上，語言像刺，精準劃破女人們的心。

「我打拚一輩子，把妳們一個個扶養長大，卻輸給一個，二十年不曾跟你們聯絡的爸爸。」

「我一輩子做牛做馬，沒有聽過妳跟我說一句謝謝。」

「對不起，我可以跟妳說對不起，但我們都知道我不是他，我沒有辦法為他做的那些錯事跟妳道歉。阿爸已經死了。妳現在要做的事情是放手，妳知道嗎？」

一個家庭的完整或是均衡，不在於人數多寡、不在於角色到齊、不在於不能有空位，而是我們有沒有看懂自己的位置和責任，將母親的還給母親，父親的還給父親，孩子的還給孩子。

回不來的，都不再覺得是被搶走；想要的，都不用苦苦相逼勒索。站對位置，我們才能好好去愛，去面對家庭的空缺。

如同頭七，阿青深夜回家，看見母親為父親準備的飯菜碗筷，就輕輕說聲：「晚安。」

他的位置始終在那，他不一定是丈夫，但永遠是孩子的爸。家人不在紙上，家人在心上、家人在手裡、家人在那說起來還能笑罵的故事裡。刀子也砍不斷的，是親情。

「我要的接住，是那種你接著一個你很愛的人的那種接住。」

父親來不及說出口的情感和虧欠，大女兒無法替代的對不起，終究藉著父親情人的描述，傳達給母親。十幾年父親和情人的相伴，緣份說得很輕，情份不言而喻。

錯位的不只是家庭內的女人，情人其實是錯位的妻子，妻子其實是錯位的前妻。夫妻關係像醬油過期，過期的就不要再吃了，傷身體。母親緊抓著不放的風箏線，終於還是鬆手了。

故事最後情人終於進了靈堂，以妻子的身份送了父親最後一程，有一種愛，是牽手。母親隨著計程車上的 KTV 定情曲，用歌聲和回憶送別孩子們的父親，有一種愛，是放手。

關係不再錯位，情感才終於有了依歸。

家庭的糾葛總是百轉千迴，它如同現代舞，很抽象，很難懂，而且不好掌握。而孤味電影一開始，舞蹈室裡大女兒阿青就告訴我們了，世界上有一種力量，是接住你深愛的人。是接住，不是代入。

母親懂得放下，女兒才能接上。再次彼此相愛，再次相揪作伙。